归去来_十七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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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十七 (第5/5页)

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过的大风中竟无丝毫摇动——那不是火,它静定得像一颗琉璃珠,坚硬而冰冷。什么也不能让它颤抖。

    恐怕就连这小小的烛火也是妖巫的杰作吧?是的,面前这个人,他是妖巫迷风,是萨卡全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,除此之外,什么也不是。

    他只是一个黑袍巫师。用这双没有感情的手,控制天地万物。

    她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。从那天开始,他和她再没说过一句话。快一个月了,她夜夜不归,可是他从没问过一声,你去哪儿了。

    淡黄烛火消失在晨曦中,那虚幻、虚弱的光亮,火像是燃烧在水底。昼夜交替的时分,一切都如梦魇。虚飘飘灯光照着迷风的脸,那把裹在黑袍里的瘦削骨架……他的脊背驼着,像一张再也拉不开的弓。师父真的老了。纵使掩藏于长须长发之下的容颜仍如少年,他还是老了。他眼里的夜那么黑,天亮了,它永远不会亮起来。她看着这个衰老无力的男子,是这样在无边夜色中,安静地沉没。

    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过石砖地。青色衣摆飘扬,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。琴声悠悠。那双苍白的男人的大手,只是拨弄着七弦,不疾不徐。黑袍迷风永不改变的冷静。

    忽然铮的一声轻响,有什么东西坠在琴弦上,打断他手下缓缓流淌的调子。

    “青袂……”

    几乎在同一瞬间,那男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。

    她停下脚步。垂目注视。击打琴弦的是她发际飘落的一片枯叶,不是眼泪。青袂梦游般抬起手,抹抹脸颊。那儿空无一物,被夜风冻得冰凉又干燥。

    青袂没有眼泪。在他面前,她从小到大,从不曾流过半滴泪。

    黑袍中伸出细长手指,他拈起弦上枯叶,将它放在手心。

    “你回来啦。”

    她咬住嘴唇,点了点头:“我回来了,师父。您还没歇息么?”

    迷风的目光从琴弦上扬起,望向眼前人。她纤细的身体躲在青袍中微微发抖,脸儿还是那么白,没有一丝红晕,可散乱长发与一对跳荡着火光的绿眼睛出卖了她——眸中的艳彩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。青袂,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,哪怕怎样努力伪装,也瞒不了。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,多像一尊冰雕美人,不沾七情六欲的绝尘离俗的圣女……但他看见冰里封冻着的烈焰。她整个人透出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娇媚,容光焕发,活色生香——那是少妇才有的美。苍白的花儿结出了饱满欲流的红艳浆果。冰里头窜动的火,他知道是什么事情带来的温度。

    她不再是“女孩”了,更不是圣女。尘世的情与欲,她都已尝过。她多么美……这个新婚燕尔的、脱胎换骨的,小妇人。

    “又偷着去爬树了吧。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了再回来。”迷风说,“我还没老糊涂呢。在哪里疯了一宿,浑身都是土。现在洗澡去,你该睡了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闭上了眼睛。为什么这些话听上去这么熟悉。青袂一言不发,披着一头拖过脚踝的长发,像个小贼悄悄绕过他,她不敢看他……啊,她还是怕他,和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,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在师父眼皮底下耍着小花招的孩子,他怀里揪着胡子咯咯撒娇的心肝……天恩神赐的宝。他和她最好的光阴。

    仿佛十八载时光倒流,这一刹,唰唰在他胸中团转。那是一段疾速呼啸的隧道,一切已死的梦境在幻觉中复活翻动。可是有些事情,是再也回不来的了。死去的东西永远也活不转来,他知道。

    她走了。

    迷风攥拢五指,那片枯叶碾碎在他掌心。纷纷屑屑的细雪从指缝飘落到黑袍上。如同他脚边早已熄灭的线香,长长余烬弯垂下来,没有了温度。

    紫玉拨寒灰,心字全非。

    很久以后青袂还记得,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有说,离开了草庐厅堂,回去她自己的卧房。

    走了很远,依然听到琴声。师父还没睡,她离开之后,他还在弹琴。

    师父的琴声和子衿的不同。有时她也觉得奇怪,都是七弦,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弹出来的声音会有这样大的区别,几乎使人错疑那不是同一种乐器。子衿会弹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,温柔的,甜蜜的……销魂蚀骨。不过他最喜欢弹给她听,那一首曲辞里有他们俩的名字的歌。你是那穿着青青衣裳的姑娘啊……我一天看不到你,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!青袂,我们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写在一起,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,你逃也逃不开……你注定是我的人,青袂!当子衿弹琴的时候,喀都什终年寒雾也被逼退,就像他念给她听的诗句,波涛拂拂指际起,花在春风月在水。这潇洒的汉人少年宛如从天而降,他的亲吻与热情都让她意乱情迷。

    而师父的琴声为什么,为什么永远这样冷。六年?还是七年了?她没听他弹过第二支曲子……那双流泻无双仙音的手,梅花三弄,空谷幽兰,他指端能够随时开出世间最美的花朵,可是他再也不给她看。她在他的琴音中长大,终于无法忍受。这个黑衣长须的男人,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冻僵,像一只雁,此年她终于决定追随着温暖的方向而去,远走,高飞。

    她的脚步在厅堂门口停留四分之一秒。青袂飘动,再无返顾。于是她没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杂音扰乱了那熟极而流的旧曲,这些年来听惯了的调子……日日夜夜他只是弹着它,一万遍,一亿遍。不疾不徐,冷如水,静如冰。

    一万遍,一亿遍。再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出那一点几近于无的杂音。滔滔琴声中它像朵六月天飘下的雪花,未及落地已经枯萎,留不下半丝痕迹。

    一滴眼泪落在琴弦上。溅起几屑破碎光明,瞬即泯灭无踪。苍白的指尖湿了,但它娴熟的节奏从未中止。这首曲子他弹了这么多年,每个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头里,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黄土,在手指彻底腐烂为泥之前他确信,他依然能把它从头弹到尾。

    天色亮了。遍山燃烧着赤红朝霞,旭日光辉中黑袍巫师仰起面,泪水沿鼻翼滑落,渗入一把长髯,无声无息。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,一遍又一遍。那女孩不会听到。

    当她离去之后,他还在这里,一遍又一遍弹奏着这首缓慢的、平静的歌曲。

    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。将翱将翔,佩玉琼琚。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。

    有女同行,颜如舜英。将翱将翔,佩玉将将。彼美孟姜,德音不忘。

    一袭裙裳迎风招展开来,如一面旗。漫天赤霞之中,苍白的罗绮,仿佛也烧着熊熊烈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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