炊事兵的故事_第六十一章 红豆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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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六十一章 红豆 (第5/5页)

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,这眼泪使得她逐渐平静下来了。是的,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么?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,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。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,低声唤着:

    “父亲——我的父亲——”

    门轻轻开了,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,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。江玫知道是齐虹,仍埋着头不作声。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“伯母”,便对江玫说:

    “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?我到处找你找不着。”

    江玫没有理他,抬头告诉母亲:“他要到美国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,伯母。”齐虹抢着加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孩子,你会去吗?”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。

    “您说呢?mama!”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,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。

    “我放心你。”

    “您同意她去了,伯母?”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,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。

    “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。她知道我不会去。”江玫站起来,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。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,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。

    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,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,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,一面说:“咱们别再闹别扭了,玫,老打架,有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是下雨了吗?”母亲包起她的活计,“你们商量罢,玫儿,记住你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。”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,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,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。

    江玫呆呆地瞪着他,尽他拭去了脸上的泪,叹了一口气,说:“看来竟不能不分手了。我们的爱情还没有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一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一定会过得非常舒适而且快活——为什么提到舍弃,为什么提到分手?”齐虹狂热地吻着他最熟悉的那有着粉红色指甲的小手。

    “那你留下来!”江玫还是呆呆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留下来?我的小姑娘,要我跟着你满街贴标语,到处去游行么?我们是特殊的人,难道要我丢了我的物理音乐,我的生活方式,跟着什么群众瞎跑一气,扔开智慧,去找愚蠢!

    傻心眼的小姑娘,你还根本不懂生活,你再长大一点,就不会这样天真了。”

    “傻心眼?人总还是傻点好!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得跟我走!”

    “跟你走,什么都扔了。扔开我的祖国,我的道路,扔开我的母亲,还扔开我的父亲!”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,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。说到父亲两字,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,自己也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“可是你有我。玫!”齐虹用责备的语气说。他看见江玫眼睛里闪耀一种亮得奇怪的火光,不觉放松了江玫的手。紧接着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,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。他压低了声音,一字一字的说:“我恨不得杀了你!把你装在棺材里带走!”

    江玫回答说:“我宁愿听说你死了,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人。”

    风呼啸着,雨滴急速地落着。疾风骤雨,一阵比一阵紧,忽然哗啦一声响,是什么东西摔碎了。齐虹把江玫搂在胸前,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,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到了阶下。江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,她觉得自己的爱情,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,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,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,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。

    这种爱情,就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人。齐虹和江玫,虽然都把话说得那样决绝,却还是形影相随。花池畔,树林中,不断地增添着他们新的足迹。他们也还是不断地争吵,流泪。——

    十月里东北局势紧张,解放军排山倒海地压来,解放了好几个城市。当时蒋介石提出的方针是:“维持东北,确保华北,肃清华中”。虽然对华北是确保,但华北的“贵人”们还是纷纷南迁,齐虹的家在秋初就全部飞南京转沪赴美了,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京。他告诉家里说论文还有点尾巴没写好,拿不到毕业文凭,而实际上,他还在等着江玫回心转意。

    “明天一早的飞机,今晚就要去机场。”齐虹焦躁地说:

    “一切都已经定了,怎么样?咱们就得分别么?”

    “分别?——永远不能再见你——”江玫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,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。

    “完全可以不分别,永不分别!玫!只要你说一声同我一道走,我的小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!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!你说过只愿意跟我在一起!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呢?”江玫的目光这样说。

    “我么!我走的路是对的。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‘人民’的生活!你该跟着我!你知道么!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!玫!你听我说!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不行么?你就像看见一个临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样,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会活转来了。再也不会活了!走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。你会后悔的,玫!我的玫!”他摇着江玫的肩,摇得她骨头直响。

    “我不后悔。”

    齐虹看着她的眼睛,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。他叹了一口气,“好,那么,送我下楼罢。”

    江玫温柔地代他系好围巾,拉好了大衣领子,一言不发,送他下楼。

    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荡,夜,是那样静,那样静。

    他们一出楼门,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,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。齐虹对司机摇摇手,把江玫领到路灯下,看着她,摇头,说:“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。你知道么?你看,我预备了车。飞机票也买好了。不过,我看了出来,那样做,你会恨我一辈子。你会的,不是么?”他拿出一张飞机票,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跟他走,迟疑了一下,然后把它撕成几半。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花中,不见了。“再见!我的玫。

    我的女诗人!我的女革命家!”他最后几句话,语气非常尖刻。

    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,他的眼睛红肿,嘴唇出血,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。江玫忽然想起,第一次看见他时,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,什么都没看见的神气。

    江玫想说点什么,但说不出来,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。她心里想:“我要撑过这一分钟,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。”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,然后汽车响了起来。周围只剩了一片白,天旋地转的白,淹没了一切的白——

    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“我不后悔”。

    江玫果然没有后悔。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,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。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:“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,死得也不算冤了。”

    雪还在下着。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。

    “江玫!小鸟儿!”老赵在外面喊着。“有多少人来看你啦!

    史书记,老马,郑先生,王同志,还有小耗子——”

    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。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。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,从床边站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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